老舍散文我的母亲原文

2024-06-23

老舍散文我的母亲原文(精选9篇)

老舍散文我的母亲原文 篇1

在文中,老舍细细地描述母亲的性格,她勤劳、热心、疼爱儿女。母亲给他的是“生命的教育”。

这篇文章的风格是纯朴而清新的。语言随情而发,自然朴素,字字句句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深之语;结构任性而为,平实流畅。结尾处,一声沉痛的叹息,明白如话,却是意悲而远,感人至深。

老舍散文我的母亲原文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皇上跑,丈夫死,鬼子来,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楞住。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她已入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英国。为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

老舍散文《我的母亲》赏析 篇2

母爱是伟大的!

母亲是带领孩子认识世界的第一人。母亲的一言一行对孩子的人格形成都有深刻的影响。老舍的母亲有她独特的性格——软中带硬。并且,这种性格在老舍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老舍本人的生与死都与这种软中带硬的性格密不可分。如老舍在文中所说,母亲给他的是“生命的教育”。这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一位在苦难中保持着传统美德的伟大母亲形象,更让读者理解了中华民族品格的传承与延续。

二、写作手法

文章通过记叙母亲一生的身世、经历、性格及遭遇,表达了作者对自己母亲的无限敬爱和无以报答母亲恩情的愧疚之情,也塑造了一位有着典型东方女性性格特征的平凡而伟岸的母亲形象。首先,这篇文章多处运用了刻画人物的写法,使母亲的形象活灵活现。

本文采用口语与书面语相结合的形式,既流畅朴素生动,又凝练含蓄隽永,抒发了对母亲的敬仰感念追怀和永世不忘的深情。叙述语言流畅、朴素、亲切,极富表现力。

三、语言特色

本文系一篇回忆性记人散文。主要表达方式:叙述,抒情,描写,议论。

1、叙述和描写语言流畅、朴素、亲切,极富表现力。这也是老舍文学语言的基本特点。如“兄不到十岁……一直到半夜”这一段记述就把父亲死后,母亲为了养活一家人,含辛茹苦,日夜劳作的.经历与精神写得很充分了。而所用语言则是唠家常式的朴素、流畅、亲切的语言。

2、议论语言凝练、深情、隽永,蕴有哲理意味。在文章中,老舍经常在叙述到一定的时候,便适时地插进议论文字,这对于深休全文题旨,抒发浓郁的感情,都发挥了如点睛般的作用。例如“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心里是安定的”,这段话是作者在抗战时期被迫躲到四川成才见不到滞留在北平的母亲,无比思念又担心年迈的老母遭遇不测所表达的忧惧、思念交织的复杂感情的一段话,是人处在特定的环境中时才会有的感觉和想法,作者以其凝练的文字表达出来,其隽永意味是颇具启发性的,足以引发很多人的共鸣。

《我的母亲》创作背景:

老舍自幼丧父,由母亲独自带大,和母亲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老舍的母亲于1942年夏季病逝于北平(今北京)。当时老舍孤身一人在中国抗战大后方从事抗战文艺创作和组织工作。最初他的家人没敢把母亲病亡的消息立即告诉他,害怕加重他的孤独痛苦,于1942年12月26日才在家信里透露噩耗。本文便是老舍为纪念母亲而写。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满族,原名舒庆春,字舍予,生于北京。

1918年夏天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

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讲师。教学之余,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并正式开始创作生涯。1930年回到中国,任济南齐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并编辑《齐鲁月刊》。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中国全国文联和全国作协副主席兼北京市文联主席。

老舍《恋》原文欣赏 篇3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三毛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坚强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洩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老舍《北京的风》原文赏读 篇4

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是的,北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们只知道砍树,不晓得栽树,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从前,就连我们的小小的坟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树,可是到我父亲这一辈,这已经变为传说了。北边的`秃山挡不住来自塞外的狂风,北京的城墙,虽然那么坚厚,也挡不住它。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号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青天变成黄天,降落着黄沙。地上,含有马尿驴粪的黑土与鸡毛蒜皮一齐得意地飞向天空。半空中,黑黄上下,渐渐混合,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遮住阳光。太阳所在的地方,黄中透出红来,象凝固了的血块。

风来了,铺户外的冲天牌楼唧唧吱吱地乱响,布幌子吹碎,带来不知多少里外的马嘶牛鸣。大树把梢头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与干槐豆纷纷降落,树杈上的鸦巢七零八散。甬路与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飞起来,对面不见人。不能不出门的人们,象鱼在惊涛骇浪中挣扎,顺着风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飞奔;逆着风走的两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们的身上、脸上落满了黑土,象刚由地下钻出来;发红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来,给鼻子两旁冲出两条小泥沟。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了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乱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气,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銮宝殿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彩,北京变成任凭飞沙走右横行无忌的场所。狂风和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都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细。窗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水溜的痕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呢!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汪曾祺《老舍家的花茶》原文赏读 篇5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得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期,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穿堂”的右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坛“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里拿来给我的。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麦、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发,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质。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道理。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茶,不觉得有什么特点。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盐城。盐城真是“盐城”,水是咸的。中产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备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因为菏泽土中含碱,牡丹喜碱性土。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丹极好,但茶没法喝。不论是青茶、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茶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由菏泽往梁山,住进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上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

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苏州东山白勺“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进口的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八仙过海、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真是集恶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我还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

老舍散文《生日》 篇6

常住在北方,每年年尾祭灶王的糖瓜一上市,朋友们就想到我的生日。即使我自己想马虎一下,他们也会兴高彩烈地送些酒来:“一年一次的事呀,大家喝几杯!”祭灶的爆竹声响,也就借来作为对个人又增长一岁的庆祝。

今年可不同了:连自幼同学而现在住在重庆的朋友们,也忘记了这回事,因为街上看不到糖瓜呀。我自己呢,当然不愿为这点小事去宣传一番;桌上虽有海戈兄前两天送来的一瓶家酿橘酒,也不肯独酌。这不是吃酒的时候!

从早晨一睁眼,我就盘算:今天决不吃酒。可是,应当休息一天:这几天虽然没能写出什么文章来,但乱七八糟的事也使身体觉出相当的疲累。一年一次的事呀,还不休息休息?

休息么?几乎没这个习惯。手一闲起来,就五鸡六兽的难过。于是,先写封家信吧;用不着推敲字句,而又不致手不摸笔,办法甚妥。

家信非常的难写,多少多少的心腹话,要说给最亲爱的人;可是,暴敌到处检查信件;书信稍长一些,即使挑不出毛病,也有被焚化了的危险——鬼子多疑,又不肯多破费工夫;烧了省事。好吧,写短一些吧。短,有什么写头儿呢?我搁下了笔。想起妻与儿女,想起沦陷区域的惨状……

又拿起笔来,赶快又放下,我能直道出抗战必胜的实情,去安慰家人吗?啊,国还未亡,已没了写信的自由!真猜不透那些以屈服为和平的人们长着怎样一副心肝!

由这个就想到接出家眷的问题。朋友们善意的相劝,已非一次:把她们接来吧!可是,路费从何而来呢?是的`,才几百块钱的事罢咧,还至于……哼,几百块钱就足以要了一个穷写家的命!

“难道你就没有版税?”友人们惊异地问。

没有。商务的是交由文学社转发,文学社在哪儿?谁负责?不知道。良友的书早已被抢一空。开明有通知,暂停版税,容日补发。人间书屋刚移到广州,而广州弃守,书籍丢个干净……从前年七七到现在,只收到生活的十块来钱!

没钱办不了事,而钱又极难与写家结缘,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许多人总以为作家可羡慕。

家信不写也罢。

噢,也许作家的清贫值得羡慕。可是,我并没看见有谁因羡慕清贫而少吃一次冠生园!

家信既不写,又不能空过这一天,好,还是写文章吧。这穷人的生日,只好在纸墨中过了吧。

写了几句,心中太乱。家,国,文艺,穷,病,……没法使思想集中。求稿子的人惯说:“好歹给凑凑,哪怕是一两千字呢!好吧,明天下午来取!”仿佛作家不准有感情与心事,而只须一动开关,象电灯似的,就笔下生辉?

明天还有许多事呢:一个讲演,一家朋友结婚,约友人谈鼓词的写法,还要去看一位朋友……那么,今天还是非写出一点来不可;明天终日不得空闲。

我知道,这该到头疼的时候了。果然,头从脑子那溜儿起了一道热纹,大概比电灯里的细丝还细上多少倍。然后,脑中空了一块,而太阳穴上似乎要裂开些缝子。

出去转转吧?正落着毛毛雨。睡一会儿?宿舍里吵得要命。

怕笔尖干了,连连沾墨。写几个字,抹了;再写,再抹;看一会儿桌头上小儿女照片,想象着她们怎样念叨:“爸的生日,今天!”而后,再写,再抹……

老舍散文之写字 篇7

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几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作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可是顺眼也不算坏事,还没有人因为鼻子长得顺眼而去投河。再说,顺眼也颇不容易;无论你怎样自居为宝玉,你的鼻子没有我的这么顺眼,就干脆没办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在医院安上的。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这两样,我都有,可就是没人求我写字,真叫人起急!

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于请吃饭。没人理我。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去。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遇上丧事必送挽联,遇上喜事必送红对,自己写。敢不挂,玩命!人家也知道这个,哪敢不挂?可是挂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见阳光,或厕所附近,找我写的东西去。行一回人悄总得头疼两天。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乎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象歪脖树,有时象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象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可是,“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我也出过两回锋头。一回是在英国一个乡村里。有位英国朋友死了,因为在中国住过几年,所以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几个中国字。我去吊丧,死鬼的太太就这么跟我一提。我晓得运气来了,登时包办下来;马上回伦敦取笔墨砚,紧跟着跑回去,当众开彩。全村子的人横是差不多都来了吧,只有我会写;我还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好。

写完了,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的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哪笔有什么讲究。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我一直痛快了半个多月。后来,我那几个字真刻在石头上了,一点也不瞎吹。“光荣是中国的,艺术之神多着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饭,小鬼儿的哭;因为仓颉泄露了天机!”我还记得作了这样高伟的诗。

第二回是在中国,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远处去讲演。那里没有一个我的熟人。讲演完了,大家以为我很有学问,我就棍打腿的声明自己的学问很大,他们提什么我总知道,不知道的假装一笑,作为不便于说,他们简直不晓得我吃几碗干饭了,我更不便于告诉他们。提到写字,我又那么一笑。喝,不大会儿,玉版宣来了一堆。我差点乐疯了。平常老是自己买纸,这回我可捞着了!我也相信这次必能写得好: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

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是不坏,大家也都说好。就是在我辞别的时候,我看出点毛病来: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听见了几句: “别叫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赔纸!”“算了吧,他从老远来的。”……招待员总算懂眼,知道我确是卖了力气写的,所以大家没一定叫我赔纸;到如今我还以为这一次我的成绩顶好,从量上质上说都下得去。无论怎么说,总算我过了瘾。

老舍的抒情散文 篇8

有以上原因,我也深盼朋友们不再向我索要短文,因为允许我安安静静的多写些别的,总比浪费笔墨时间有益处。

有人问我:你近来为何不写小说?你的剧本,不客气的说,实在不高明,为什么不放下剧本,而写小说呢?答以:这几年来的生活与抗战前大不相同了。在战前,我能闭门写作,除了自己或儿女们生病,我的心总是静静的,只要不缺柴米烟茶,我就能很起劲的干活儿。我是个喜静的人。在家里,我有干净的桌子,合手的纸笔,和可爱的花草,所以能沉得下心去写作。我是个喜清洁与秩序的人。不管喜安静洁整应身犯何罪吧,反正在那时候我的确写出不少东西来。抗战后,我不能因为忙乱混杂而停笔,但是在今夜睡床,明夜睡板凳,今天吃三顿,明天吃半餐,白天老鼠咬烂了稿纸子,夜晚臭虫想把我拖了走的情况中,对不起,我实在安不下心去写长篇小说。

我只好写剧本。(一)为练习练习。(二)剧本无论怎样难写,反正我们现在还不需要五十或六十幕长的作品;它的长短到底有点限制,有上四五万字即能成篇;且不管好坏,反正能写成就高兴。(三)剧本比小说难写,可是它也有比小说容易的地方。戏剧有舞台上的一切来帮忙,能将薄弱之点,填补得怪好的;小说则须处处周到充实,一丝不苟。剧本要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只要把握着这一点,就许能有声有色。小说呢,要散开队伍去大包围;哪处有一个洞,便包围不上了。你或者可以因兴之所至写成一个剧本,而绝对不能草率的写成一部小说。因此,我就在忙乱中,马马虎虎的去写不象样子的剧本,以期略有所得,等到太平的时候,恢复了安静生活,再好好的去写一两个象样子的剧本,而不敢在忙中马马虎虎的写小说,招人耻笑——我不怕人家耻笑我的剧本,因为正在初学乍练。

不过,我打算,在今年秋后设法找个安静所在,去试写一篇长小说。一来是因为剧本写得不少了,理应换换口味。二来是要就此推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至于又因过于忙乱而再犯了头晕病——过去的两冬都因不小心而天地乱转,一休息便是几个月,希望这计划能够实现!

老舍散文读后感 篇9

趵突泉是美的,老舍眼里它也是美的,但有些悲,让人感到悲。不知为何他的文章多是悲,少欢。使人不解,但又让人知前时的事,让人心欢。趵突泉,水突突冒。水,淡淡,红墙白瓦倒映水中,好像地上有的,水里也会有。一片落叶,水动了,一圈圈水波,随着目光泉在突出,但老舍笔下,只喜欢它流出的小溪。但随着走,发现了,我也明白了,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趵突泉就是范例,再清的水,再绿的树,只要,人们打起小地摊,那美,就不复存在了。

地上有了杂物,无言可说,能干什么?虽乱,但久立望,天下第一泉,又不得不赞叹天然的美。《趵突泉的欣赏》让我感到了祖国的美丽,感到当时社会的可恶,甚至把我带入那些陈年旧事的意境之中,不知不觉中,触到了一颗湿润的心。兴许,老舍当时,也为祖国而叹息,想让祖国走向光明吧!不然,他为何为国而悲呢? 随页飞,大明湖也乃济南一绝,美丽动人,山上佛寺,湖光映高山、白云。济南主要是水,大明湖和趵突泉都是美丽的,是济南一绝,都是美的。但是,老舍能看出真正的美丑,丑是丑,美是美,从不胡说。从美中看丑,丑中看美,但一定都是爱国的。无论是什么,大明湖很美,但它发现了水泥沙石,田地让美失去原色,美不在美了。最近,我有幸拜读了老舍的散文集,这部散文集乃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巨人的思想与艺术的结晶。读完之后,老舍那深邃的思想就像余香一样久久萦绕在身旁。

老舍的散文平实,优美,有着浓郁的北京味道。老舍先生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学习,恋爱,结婚甚至连他告别人世都在北京。所以,北京的自然景观,地理环境,传统习俗都是他散文创作的源泉。而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学习的过程中,逐渐的忽视了对生活的观察,总结,写出来的文章或枯燥无味,或辞藻华丽却了无内涵,或过分亢长,或词语匮乏,满腹的感情不知如何表达。而老舍的语言文风,永远和蔼亲切,从不故意雕饰文字,也不板着面孔,摆架子,更不说空话。他那直白的语言,简洁朴素的形式,如同一把利剑,捅破所有的泡沫,直达目标,一语中的。老舍先生自己也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好的著作也差不多就是文字清浅简炼的著作。”这种境界也许就是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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