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言志”

2024-08-13

张中行:“言志”(精选7篇)

张中行:“言志” 篇1

张中行自认为,因为杂览和杂写,“由禅到八股”,“称为杂学勉强”;多年所好,有书法和砚,都是半瓶醋,“但半瓶而有两种,有人称为杂家,也就可以安然受之了”(本报资料图片)我还记得当初读到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时那种兴奋心情。此前多年不曾这样,此后也是如此―――说老实话,包括读他后来各种着作在内。我过去把张中行的书分作三类,一类是讲人或事的,以上述两种为代表;一类是论道的,以《顺生论》为代表;还有一类是介绍知识的,以《禅外说禅》为代表。如果让我排一个队,心中的高下便正好是这一二三的次序。至于他在《流年碎影》中自嘲为“选来选去”者则不在此列。

张中行的文章属于“五四”之后中国散文的一路;讲得确切一点,张中行等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兴了中国散文的某种传统。《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最初是由外地某社印行,装帧欠佳,印数无多。大概无论出版者还是读者,一时都难以把握―――借用前人一句话,它们“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较之此前看惯了的东西,的确很是新鲜。其实这一传统早已存在,不过在大家眼里黯淡已久,几乎不知道了。

张中行所承继的散文传统,前人称为“言志”,与“载道”相对;两个词儿分别取自“诗言志”和“文以载道”,“诗”与“文”本有区别,“志”与“道”更待厘清,不免有些夹缠,所以后来干脆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我自己曾想,换成“率性”和“听命”,或许更恰切些。前人提起这个话题,是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而“言志”这一“流”久矣夫断断续续,隐没不彰了。张中行是老北大出身,亲承前辈大师謦Z,以后多年却不事写作;但传统在他身上活着,一俟执笔,立即显现出来。而且这路文章本来讲究沉稳平和,老年为之,正是合宜;他又有阅历与感受值得一写,于是乎名满天下。然而自始至终,他只是“率性”,不曾“听命”;或者说,他只“载自己的道”,不“言他人之志”。在这点上,与许多同辈甚至晚辈的人判然有别。

上面提到,张中行等复兴了一个散文传统,但是他与别人又颇不一样。我想举出一位,即比张中行登场稍早,着有《干校六记》、《回忆我的父亲》和《回忆我的姑母》的杨绛。之所以如此,因为杨绛的文章同样“率性”而不“听命”;就复兴这一传统而言,当年没有比他们两位影响更大的了。不论彼此高下,毕竟大相径庭。如果说杨绛属于这一传统中偏“洋”的一脉,张中行所承继的就是偏“土”的一脉;更确切地讲,其间有个“贵族化”与“平民化”的区别。区别不在见识,在于所处立场,以及行文风格。以后两方面而论,张中行更像一个普通老百姓,虽然他可能比我们高明。

不妨回过头去考察一番。先说“洋”与“土”。曾有人批评林语堂的幽默带牛油味,无疑是“洋”了;还应该提到梁遇春,可能更其纯粹。杨绛与他们都不相同,好像更接近于叶公超。可是“土”呢,我就没想到有谁可以如此形容。再说“贵族化”与“平民化”。上述各位之外,周作人,梁实秋,废名,台静农,钱锺书,张爱玲,也都不能一口咬定是“平民化”。说来在这一传统之中,“洋”与“贵族化”倒是正宗,虽然诸家于“土”与“平民化”或多或少要沾一点边儿。这样来看张中行,就知道他的贡献所在了,他是把“言志”一派文章中的“土”与“平民化”发挥到了极致。

我这说法,有人或难以()苟同。形容张中行比较稳妥的话,相对于“洋”,似乎应该说“中”;相对于“贵族化”,似乎应该说“士大夫气”;此外也许还要添上一个“老”字。但我还是觉得,假如说“中”,他不是身居高位的“中”,或应运而生的“中”;假如说“士大夫气”,他是不离乡壤间的士大夫。至于说张中行不“洋”,不“贵族化”,有人也会持异议。因为第一,他是受过西方哲学熏陶的,单就思想来说,其所获益于西方文明者,其实较之本土更多。但我所谓“土”与这无关,我指的是他以什么气分儿来接受这一切,表述这一切。再者,张中行对许多事情的见解与大众并不一致,他是理智的,宽容的。但我所谓“平民化”也与这无关,我是说他总保持着底层姿态,真能体会“食无求饱”、“伤哉贫也”。我曾举出《论语・雍也》的一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以为张中行的气象,与此约略相仿。他执着于现代文明的精神,却无意于现代文明的物质。

张中行:“言志” 篇2

知道张中行是在1965年。这自然不能算早。1935年张先生就从北京大学毕业, 教学, 当编辑, 写文章, 时间已过了三十个寒暑。但也不能算晚, 比起全国读书人1986年以后才听说张先生的赫赫大名, 我毕竟早了二十年。我那时在一个中学教语文, 买到一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古文选读》。全书选的多是古代名篇, 每篇选文都附了译文、简注和扼要讲析。选评者周振甫、胡念贻、隋树森等人, 我还算“眼熟”, 而张中行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虽说陌生, 但读后印象颇深。一是他评的篇数最多, 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一以上。二是他尤重文章艺术特点的分析。一篇《岳阳楼记》的讲析, 三分之二的篇幅讲的是这篇名文景物描写的成就, 鞭辟入里, 丝丝入扣, 文字简明清朗。我当时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寻根究底, 从另一本《古代散文选》的“编选说明”中知道他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

1980年, 十年“文革”之后, 我已到《河南教育》杂志任语文编辑。这年10月出差北京组稿, 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慕名已久的张中行先生。我住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招待所, 从朋友处知道张先生就在中学语文编辑室, “文革”中经受磨难, 回社里时间不长, 有学问, 同事们习惯称他行公。也听说张先生是《青春之歌》里余永泽的原型。这倒出乎意外, 当晚甚至有点好奇的兴奋。

第二天, 我是在一个编辑室见到张先生的。屋子不大, 放了至少四张办公桌, 张先生偏处一隅。他个子高, 比较瘦, 已是七十出头的岁数, 但背不驼腰不弯。平头, 花白头发, 白发居多。眼睛小但很有神。一件薄棉袄外套中式罩衫, 旧, 但干净整洁。张先生就像是在北京街头常见的北京大爷, 非常布衣。我们是从中学语文主要是文言文开始聊的。他是内行, 教材教学都很熟悉, 又很健谈, 京腔京韵, 娓娓道来。我的约稿对他不过是小菜一碟, 当即答应。张中行的平易近人、平民本色和书卷气, 让我彻底摒除了那个先是被杨沫在鼻子上点了白粉、后又经于是之在电影中立体化了的余永泽的形象。

张先生很快寄来了《〈黄生借书说〉讲读备考》, 钢笔书写在人教社的八开稿纸上, 四千多字却很少修改。文章从“关于作者”“关于黄生”“关于借书”“关于课文”四个方面, 考察与《黄生借书说》有些相关的事物。它让我进一步见识了张先生博大精深的学识和老到精妙的文字功夫, 为我们常说的“厚积薄发”“举重若轻”“深入浅出”提供了一个实证。我一字不易, 在1981年第4期《河南教育》 (中学版) 刊出。

1986年, 张先生的《负暄琐话》出版, 中华大地由此刮起一股“张中行旋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 报刊、出版社竞相发表、出版张先生的文章、著作, 不妨说“凡有井水处, 皆在读张书”。80岁的老人大红大紫, 扬名寰宇, 在读书界如日中天。我因为不再编教学刊物, 而逐渐与张先生少了联系。但张先生的书, 我是必买必读的, 研究张先生的论著也从不放过, 自认是众多“张迷”中为数不多的最早得到张先生“仙气”的一员。

学者孙郁对张中行先生有深入的研究。1995年, 我就拜读过他的大作《张中行论》。张先生逝世后, 他编过回忆文集《说梦楼里张中行》, 《张中行别传》则是他的新著。“别传”, 一般指记载传主轶事的传记。而这本“别传”则不同, 孙郁在《后记》中说“评述多于史料的勾勒, 感受漫过了时光之野”, 说是一本读书心得倒很切合。书中多有作者独到的识见。比如, 在张中行走红的时候, 对他就有“落后文人”的微词。孙郁说, 张先生“不是令人崇尚的大人物, 而是普通的常人。……他的价值是让我们这些小民懂得, 小民有小民的分量, 在创造性和思想的高度上, 也能不亚于那些装模作样的人, 而且能过得更充实。”因此, 张中行对世人的意义也许在另一个层面:

那就是在众人一声、一色、一态的时代, 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种生活, 相遇到一种欣然的存在。在苦难的岁月, 以别俗的态度, 绕过了暗礁, 驶向自己的园地。而现在不是人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园地和自由耕耘的空间的。

读张中行, 也是在读百年苦梦。历史的风雨, 折射出读书人的悲怆。我们从中也读到作者的忧思与无奈。

张中行学问的日常化、平民化, 文中的人间烟火气、泥土气, 素为读者推崇。孙郁说:“他的文字很好, 静静的, 像冬夜悄然落地的雪, 安静里有些清冷, 一切都是暗暗的。记人记事, 有古风, 像六朝的短章, 也夹带晚明小品的笔意, 很有苍凉的况味。”

张中行谈人性 篇3

人性善恶问题,两千多年来争论不休,结果还是不了了之,症结所在是文不对题。这一点,近代道德哲学已经分辨得很清楚:所谓善恶,谣价的对象是“行为”,不是“本性”,换句话说。只有意志支配的行为可以说是善或恶,本性,受之自然,不是意志所能支配,自然就无所谓善恶。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其一。性的本身是什么,很难说,我们无妨,或者只能,从表现方面看,那是与生俱来的某些“能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某些“趋向”(要怎样,不要怎样)。所谓与生俱来,就是存于意识之前,并且不因人的好恶而有所改变。譬如说,目能视,耳能听,生来如此,不能变为耳视目听;乐生恶死,生来如此,不能变为乐死恶生。与生俱来,受之自然。正如许多外物,大者如日月星辰。小者如尘埃芥子,我们不能说它是善还是恶。

其二,在道德哲学中,“善”的概念蕴涵“应”的概念,就是说。凡是善的都是应该做的。诚是善,是应该做的;诈是恶,是不应该做的。一切受之自然的事物,身外如日大月小,夏热冬寒,身内如二目一口,恶死乐生,我们不能说它应该如此还是不应该如此,也就不牵涉善恶的问题。

其三,“应”的概念又蕴涵“能”的概念,就是说,凡是应该做的都是能够做到的。还以诚诈为例,诚是应该做的,只要想做,也是能够做到的;诈是不应该做的,只要不想做,也是能够制止的。

其四,凡是善的都是应该做的。都是能够做到的,因而趋善避恶就成为道德的责任。如果把善的概念扩大到也适用于一些自然物,道德的责任问题就会难于处理。因为,很明显,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善或恶,我们不必过问。因为它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趋善避恶,是人的责任,所以所谓善恶,只能适用于意志力所能及的行为。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性既然是与生俱来的某些“能力”和“趋向”,它就不能不与“行为”发生关系,因为它是行为的动力,流水之源。水到渠成,水流可以决定渠的情况,行为的动力自然也可以决定行为的情况。因此,性虽然没有善恶,我们也还可以考察,率性而行,其可能的结果是善还是恶,或者偏于善还是偏于恶。荀子在《礼论》篇里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苟子看到,欲望是人世间一个根本的力量。而且是顽固的力量。可是满足欲望的事物不是有求必应的,因而不免于争,就是说,率性而行,其结果是易于流为恶。这种看法,同近代西方的精神分析学派有相似之处,虽然未必尽是,律己论人,却是值得深思的。

(白露辑)

(张中行(1909-2006),河北番河人,国学大师,未名湖畔三雅士之一。涉猎广泛,著述甚丰,有《禅外说禅》、《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瞳三话》、《说梦草》、《诗词读写丛话》等,被季羡林先生称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张中行散文《自嘲》原文 篇4

自嘲可以有二解。一种肤面的,字典式的释义,是跟自己开个小玩笑。一种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观照世间,冤亲平等,也就看到并表明自己的可怜可笑。专说后一义,这有好处或说很必要,是因为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可能病较重,反之可能病较轻。有没有绝无此病的人呢?我认为没有;如果有人自以为我独无,那他(或她)就是在这方面也太自大了,正是有病而且不轻的铁证。在病宜于及时治疗,而药,不能到医院和药店去求,只能反求诸己,即由深的自知而上升为自嘲。至于自嘲的疗效,也不可夸大,如广告惯用的手法,说经过什么什么权威机构鉴定,痊愈者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实事求是,说善于自嘲,就有可能使自大狂的热度降些温。

为什么忽而说起这些呢?是因为偶然翻翻《笑林广记》,觉得其中《腐流部》的一些故事颇有意思。有意思,主要不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可笑,而是因为,至少我这样看,故事中人和编写的人,大概不是对立的而是同群,于是持镜自照,就看见自己可怜可笑的一面,这眼力就来自超常的智慧,而写出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有教育意义。本诸陶公“奇文共欣赏”之义,先抄出几则看看(据旧刻本,因系不登大雅之堂的书,多误字,少数字以意定之)。

(1)腹内全无:一秀才将试,日夜忧郁不已。妻乃慰之曰:“看你作文如此之难,好似奴生产一般。”夫曰:“还是你每(们)生子容易。”妻曰:“怎见得?”夫曰:“你是有在肚里的,我是没在肚里的。”

(2)识气:一瞎子双目不明,善能闻香识气。有秀才拿一《西厢》本与他闻,曰:“《西厢记》。”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气。”又拿《三国志(演义)》与他闻,曰:“《三国志》。”又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气。”秀才以为奇异,却将自做的文字与他闻,瞎子曰:“此是你的佳作。”问:“你怎知?”答曰:“有些屁气。”

(3)穷秀才:有初死见冥王者,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去做一秀才,与以五子。鬼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如此善遣。”王笑曰:“正惟罪重,我要处他一个穷秀才,把(给)他许多儿子,活活累杀他罢了。”

(4)问馆:乞儿制一新竹筒,众丐沽酒欢贺,每饮毕辄呼曰:“庆新管,酒干!”一师正在觅馆,偶经过闻之,误听以为庆新馆也,急向前揖之曰:“列位既有了新馆,把这旧馆让与学生罢。”

前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不文,后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穷苦,如果我的推断不错,都是秀才之流自编,那就大有意思。这意思,如果用宋儒解经的办法,就大有文章可作。但那会失之玄远,不亲切,所以不如只说说自己的感觉。我青少年时期犯了路线错误,不倚门市而入了洋学堂,古今中外,念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结果就不得不加入秀才之群。虽然也如《颜氏家训》所讥,“上车不落则著作(断章取义,原义为著作郎,官名)”,可是一直写不出登之大雅之堂的,更不要说藏之名山的。我有个老友,有学能文,可是很少动笑,有人劝他著述,他说:“在这方面,献丑的人已经不少,何必再多我一个!”我每次拿笔就想到他这句话,可是老病难于根治,只好心里说两次“惭愧”敷衍过去。再说另一面。我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与其他芸芸众生一样,也毫不犹豫地接受定命,衣食住行,找伴侣,生孩子。自己要吃饭,伴侣要吃饭,孩子还是要吃饭,可是饭要用钱换,而钱,总是姗姗其来迟,而且比所需的数少。这样,无文,无钱,两面夹攻一秀才,苦就不免有万端。可是可以自求一大乐,就是翻看《笑林广记·腐流部》,如上面引的那些,如果还有锦上添花的雅兴,可以向曾是红颜今已不红颜的荆妇借一面小镜,看一则,端相一下镜内的尊容,于是所得就可以远远超过看戏剧、电影,还是避玄远只说感受,用俚语说是真过瘾,用雅语说是岂不快哉。

以上可算是不惜以金针度人了。以下说为什么这是金针。提纲挈领地说,这是由自知而更上一层楼。还要略加解释。先说自知。俗语说,人苦于不自知。这是由希求方面立论;如果追根,说事实,应该是人惯于不自知。男士、女士,十之九确信自己为今世之潘安、飞燕,这是切盼有求必应时的不得已,可以谅解。不可谅解的更多,小者如盗窃而以为必不败露,大者如一发动什么而以为必利国利民,等等都是。哲人就比较高明。据说有个所谓先知问苏格拉底,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苏格拉底答,想是因为他明白有些事他还不明白。中国的孔夫子说“不知为不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患自大狂病的人就不这样想,而是以为无所不知;有时病加重,还会举起刀,劈不同意自己之知的人,甚至抡起板斧,劈不可知论。其结果呢,自然是事与愿违,只能证明自封的无所不知恰恰是无知。所以,回到上文,确是应该说,人苦于不自知。换为积极的说法,是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己之所能或所长,一方面是知己之所不能或所短。自知所能或所长,容易,但也容易失实,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自知所不能或所短,不容易,也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所以一旦自知了,就证明已经冲破自大狂的藩篱,智慧占了上风。接着说自嘲,怎么是更上一层楼呢?是因为这要跳到身外,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生活在人群中的自己。这眼睛射出的光里含有怜悯,但旁观者清,并不妨害有强的透射力。于是一射而透,就看见自己的可怜可笑的一面:原来以为才高八斗,实则充其量不过一升半升;原来以为力能扛鼎,实则不过仅能缚鸡;原来以来美比潘安、飞燕,实则充其量不过貌仅中人;等等。这样,如果曾经向上爬而跌下,著文而无处肯发表,甚至十分钟情而受到冷遇,也就可以视为当然而一笑置之了。这笑是大智慧所生。笑也能生,所生不只是心情的平静,而且是心情的享受,还是用前面的话形容,真是岂不快哉。

张中行:“我的朋友胡适之” 篇5

胡博士是个有大名的人物。在手持玉帛的人们的眼里是这样,在手持干戈的人们的眼里似乎尤其是这样,因为如果无名,就犯不上大动干戈了。可是以他为话题却很不合适。

一是他的事迹,几乎尽人皆知,“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不用说了,其后呢,有他自己写的《四十自述》,再其后,作了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渡海峡东行,作院长、大使等等,所谓事实俱在,用不着述说。

二,关于学术成就,他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问,无所不写,大兼早直到老庄和孔孟,小(当然是按旧传统说)兼晚直到《红楼梦》和《老残游记》,所谓文献足征,也用不着述说。三是不管谈哪方面,都会碰到评价问题,这很不好办,向这一方偏,站在那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向那一方偏,站在这一方的人们不能容忍,居中,两方都会斥为骑墙派或模棱派,也不能容忍,总之将是费力不讨好。

可是我这琐话有不少是涉及北京大学的,胡博士是北京大学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会怀疑这是有什么避忌。不得已,只好借用孔北海让梨的办法,拿小的,谈一些琐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里,以及口中,有不少来自异国的东西。这有思想,或说具体一些,是对社会、人生以及与生活有关的种种事物(包括语言文学)的看法。――这方面问题太大,还是谈小一些的,那是科学方法。我们本土的,有时候谈阴阳,说太极,玄想而不顾事实。科学方法则不然,要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这对本土说是比较新鲜的。可是也比较切实,所以有力量。初露锋芒是破蔡元培校长的《石头记索隐》。蔡先生那里是猜谜,甚至作白日梦,经不住科学方法的事实一撞,碎了。在红学的历史上,胡博士这篇《〈红楼梦〉考证》很重要,它写于一九二一年,刚刚“五四”之后,此后,大家对索隐派的猜谜没有兴趣了,改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脂砚、敦敏等。也是用这种方法,胡博士还写了几种书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从略。

“五四”前后,胡博士成为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笔勤,并触及当时文化方面的尖锐问题,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学革命。还有个原因,其实也不次要,是他喜爱社交,长于社交。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绝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和易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是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上课,要待客,要复信,要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要治学,写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见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时同学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胡博士聪明过人,所以精力过人。三十年代初,他讲大一普修的中国哲学史,在第二院大讲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课,每周两小时,我总是去听。现在回想,同学们所以爱听,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发困的人不想睡。还记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联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后,清华大学校庆,我参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讲话,谈他同清华大学的关系,是某年,请他当校长,他回个电报说:“干不了,谢谢!”以下他加个解释,说:“我提倡白话文,有人反对,理由之一是打电报费字,诸位看,这用白话,五个字不是也成了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口才就是来自聪明。

以上谈的偏于“外面儿”的一面。外面儿难免近于虚浮,一个常会引起的联想是风流人物容易风流。胡博士像是不这样,而是应该谨严的时候并不风流。根据道听途说,他留学美国的时候,也曾遇见主动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内情如何,外人自然难于确知,但结果是明确的,他还是回到老家,安徽绩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了婚。来北京,卜居于地安门内米粮库,做主妇的一直是这位完全旧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说yes,no。这期间还流传一个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从美国回来,北大聘她教外语,因为家长与胡博士有世交之谊,住在胡博士家。我听过这位女士的课,一口流利的好莱坞。她说惯了,不三思,下课回寓所,见着胡博士还是一口好莱坞,胡博士顺口搭音,也就一连串yes,no。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也自然会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觉,并立即请那位女士迁了居。

闲谈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既而一想,不妥,谈老师行辈,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结尾,未免不郑重。那就再说一件,十足的郑重其事,是他对朋友能够爱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东、北半边已经沦陷,北大旧人还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传他要出来做什么,消息也许飞到西方,其时胡博士在伦敦,就给周寄来一首白话诗,诗句是:“臧晖(案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案为周的书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用诗的形式劝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识得重与轻”,意很重,我忝为北大旧人,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

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张中行:在周氏兄弟之间 篇6

苦雨斋的弟子里,就文采和智慧而言,废名第一,张中行当属第二。废名是周氏早期的学生,张氏则属后来的弟子。废名喜欢周作人,乃学问和智慧的非同寻常,从那清谈的路里,摸索出奇、险、怪谲的新途。而张中行把苦雨斋的高雅化变成布衣学者的东西,就和百姓的情感接近了。

张中行认识周作人是在上世纪30年代初,我相信起初周氏对他的引力只是在文字上。因为他授课的效果并不好,只是以文章名世。周作人与学生的交往没有胡适多,亲和力并不大的。但周氏的文章实在诱人,就见识和文字的魅力而言,除鲁迅外,别人是不及的。周作人在那时是个清醒的思想者,古典文学的修养高,希腊文化的研究和日本文化的思考也深。这在北大是极其特别的。周作人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者,又带有儒家的中和之调。他对西方的人文学说有相当深的理解,在审美的范畴里,又深解东方艺术的要义。他的书那时在知识界风靡得很,博识与冷静让人动容。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他的声名很大,虽没有领袖之风,可在一些具体话题表述里,见解常常在胡适、陈独秀之上。胡适、陈独秀的意识,有巨人的风采,别人是不及的。可是周作人的选择是个人的,就让一些青年觉得有可行的一面,是普通人的状态。从北大毕业的人,讲起自己的老师,文科的青年要佩服的往往是周氏。张中行后来越来越感到这位老师的重要。他身上能汲取的东西,是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人所不及的。所以内心深处,就自然亲近于周氏,也自称是他的学生。

日本人占领北平时,张中行听到老师要出任伪职的消息,还写过信劝阻过,可见那时他们的交往已很多了。那时苦雨斋的身边的友人,差不多也是张氏的心仪之人。钱玄同、刘半农、俞平伯、钱稻孙、废名都在张氏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有的后来也成了自己的忘年交。周作人身边的人都不太张狂,个性却是耀眼的。他们不随流俗,思想放达,有六朝的意味。在张中行看来都是可念可感的存在。闲暇之时,偶尔还到八道湾看望老师,成了自己的乐事。他对周作人的认识,也随之越来越深,甚至受到了很强烈的暗示,有时也影响了对一些事物的判断。到了上世纪50年代,弟子皆散,只有张氏还经常关顾其舍,周作人是一定感慨的吧。我想周氏绝不会料到,承传自己的文学风格的竟是这个弟子,不过他的诚实、勤勉、远离世风的态度,周作人想必是赞佩的。所以,赠送给扇面与他,也是自然的了。

在苦雨斋弟子里,深入揣摸到老师的精神底蕴者,不是很多。有的只学到了形,毫无神采,沈启无是。有的只附庸风雅,连基本的要领也没有掌握。这样的例子可以找到许多。张中行得到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一是怀疑的眼光,不轻信别人的思想。二是博学的视野,杂取诸种神色,形成一个独立的精神境界。三是拒绝一切八股和程式化的东西,本于心性,缘于慧能,自由地行坐在精神的天地。他在周氏那里找到了汉语的表达方式,这方式既有旧学的一套,也有西学的因素。不同于古人的老朽,也和西崽相有别。这两方面恰恰符合了张氏的美学追求,他后来的写作就是由此而出发的。了解张中行,是不能不看到这个关键点的。

张中行不止一次地说过,周作人的学识杂,能包容下什么。而且写文章举重若轻,神乎技艺,渺乎云烟,神乎学理,是大的哲人才有的气象。比如在对古希腊的认识上,就高于常人,知道非功利哲学的意义。思想上呢,也有路基阿诺斯的怀疑意识,像尼采般能从世俗的言语里走出,看清人间的混沌。不过他在后来的选择上也有周氏没有的新东西,那就是不满足于知识的积累,要向哲学的高地挺进。于是就多了苦雨斋里没有的东西,和形而上的存在纠葛在一起了。这是他超出老师的地方。而这超出的部分,正是他对文化的一个贡献。也因为这个贡献,他的世界就与同代人区别开来,远远地走在了一些人的前面。

苦雨斋主人在文体上给张中行的影响毋庸置疑。《负暄琐话》的风格明显从《知堂回想录》那里流出来的。那组红楼的回忆文章分明有周氏的谈天说地的影子,话语的方式有连带的地方。差别是前者是亲历的漫语,无关乎历史评价。后者则多了往昔的追忆,是感伤的文本,有大的无奈在里。在周作人一笔带过的平静里,张氏往往荡出波澜,似乎更有精神的冲击力。苦雨斋的文本是绝望后的冷观,而张氏的笔触却是冷中的热的喷发,不安的悲悯和伤感的低语更强烈吧。周作人看历史和人物,不动神色的地方多。张中行却情动于中,有诗人的忧郁的。所以。我更倾向于把他的书看成是忧郁的独语,较之于自己的老师,肉身的体味更浓些罢了。

关于苦雨斋的主人,他写过许多文章,看法都是独到的。在我看来是真正懂得自己的老师的人。在鲁迅和周作人之间,他似乎更喜欢周氏。因为那种平和与学识是自己不及的。鲁迅难学,许多模仿鲁迅的人不幸成了浅薄的造反者,而追随周氏的读书人,大多是本分的边缘化人。在那个历史年代,革命风云变幻,激进队伍成分复杂,鲁迅不幸也被复杂的烟云包围着。在张中行看来,只有苦雨斋主人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保持了读书人的本色,是大不易的。他在《苦雨斋一二》写到了两人的交往:

他多次说他不懂“道”,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识”和废名的“悟”之类说的。其实他也谈儒家的恕和躬行,并根据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理论而谈妇女解放。他多次说他不懂诗,对于散文略有所知。他讲六朝散文,推崇《颜氏家训》,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合乎人情物理的内容,而用朴实清淡的笔墨写出来。关于诗,我还记得三十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学开诗的讨论会,参加的人不多,只记得周以外,还有郑振铎和谢冰心。别人多讲了不少话,到周,只说他不懂诗,所以不能说什么。我想,这大概因为,对于诗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见有区别;流行的意见是诗要写某种柔情或豪情,他不写。他先是写白话诗,后来写旧诗,确是没有某种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写怀旧诗《往昔三十首》,用五古体,语淡而意厚,就不写某种柔情和豪情说,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篱之外了。

这文的方面成就,与他的勤和认真有密切关系。从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书,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欢浏览中国笔记之类的书,我曾听他说,这方面的著作,他几乎都看过。有一

次,巧遇,我从地摊上买到日本废性外骨的《私刑类纂》,内容丰富,插图幽默,很有趣,后来闲话中和他谈起,他立即举出其中的几幅插图,像是刚刚看过。还有一次,谈起我买蔼理斯的自传,他说他还没见过,希望借给他看看。我送去,只几天就还我,说看完了。到他家串门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他永远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上放着一本书。写也是这样,几乎天天要动笔,说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读不写闷得慌。

虽然老师最终落水,附逆于日本政权,可在精神的维度上,那种坚守思想的独思和寂静,确实使人看到了思想的另一种可能。至少他在文章的写法与精神的表达上,没有趋于泛道德化的思路,在张中行看来是极为稀少的清醒剂。作为一种遗产的继承者,他知道理解苦雨斋的主人仍需要时间。

从他所引的周氏的观点来看,周作人所保持的许多理念,都是张中行自己后来坚持恪守的。不陷于柔情,非豪情状,默默地对视世间的遗产。精神的冷,和内心的热,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群落都卷入到社会的冲动里,情感的因素战胜了理性的力量。身处乱世,奇冤四起,血气冲天,怎么才能保持精神的安宁呢?安宁,就要不动于火热的人间疏离。这是大难之事,浅的被说是落伍,深的要被视为无爱者。周作人、张中行都被同代人指为是自私的人。可在他们看来,彼时的中国已经发了疯,包括知识群落,差不多都远离思想的园地了。

经历几十年的动乱,周作人式的思考问题逻辑及表达逻辑,几乎消失殆尽。社会流行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已没有希腊式的风致了。怀疑与包容,从人们的视野里隐去,几乎没有温馨和平淡如水的存在。如果不是张中行在上世纪80年代坚持的这条写作与思考的路向,我们对五四的理解也许将少了些什么。他的文字仿佛五四文化的活化石,展示了艺术表达的另一种可能,而且重要的是,他把这样的一种路向扩大化了。

张中行生前谈五四的人物,独没有将鲁迅放到研究的视野里。他讲了许多大人物,却放过了鲁夫子。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太好谈。讲胡适、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都容易,而说起鲁迅则是大难的。为什么呢?他的思想深,精神阔大,语言婉转多致。一般人与他的距离,总还是太大了。

当他到北大时,鲁迅已离开北京,能见到的只是周作人、钱玄同等五四的人物。所以鲁夫子的音容笑貌只是从别人的谈吐那里得到,再就是阅读作品感受其间的神韵了。张中行极为欣赏鲁迅的小说,尤对阿Q的形象感兴趣,以为那是了不得的创造。他教书时,讲到白话文,也推崇鲁迅的文章,用其作为例子启发学生。关于鲁迅,他从周作人那里得到的都是正面的信息,没有坏的评价。比如上世纪50年代初他到苦雨斋去见周作人,谈到世风,周氏就有“鲁迅如活着,不会像郭沫若那样”的话。在精神的深处,是推崇这位思想者的。

虽然没有系统地谈论鲁迅的文章。但在私下的言论里是很佩服鲁迅的文字的。在他看来,鲁迅的智慧太高,常人无法及之。他在《作文杂谈》里写到对鲁夫子的感受,是强烈的:

那还是《呐喊》刚出版之后,买来,先读《自序》……觉得意深刻而语沉重,也是爱不忍释,于是反复念了几遍,以后,偶尔也有寂寞甚至幻灭的悲伤,就找出这篇文章,一面沉思一面吟咏地念一两遍,这时候,心情完全渗入文字的意境中,觉得理解和收获比初读的时候多多了。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话。那就是鲁迅远远地走在我们前面,大家跟他不上。就知识结构而言,鲁迅有哲人的一面,康德、尼采式的东西都有一些。现代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是颇为了解一些的。这和周作人、胡适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张中行其实也感到了彼此间的差异。鲁迅的那些东西,远远地看可以,学起来是大难的。鲁迅在日本读书时,就注意到摩罗诗人拜伦、雪莱、普希金的作品,还系统地了解了科学思想史。像克尔凯郭尔、斯蒂纳、叔本华的著述,’都是浏览过的。中年之后,对马克思主义美学也下过相当的功夫。他一生里,一是关注科学,一是思考人文主义,还有报国的热情。思维就别于他人,想的是人本的问题。这还不够,那时对国民性的思考也夹带其间,精神就呈现出多面性的特征。中国的读书人,一般满足于知识的获得和事功的体现。鲁迅没有这些。他将知识看成改良人生的存在,而且不断地向自己的有限性和国民的弱点挑战。这种复杂的心理和盘诘过程,一方面使他呈现出精神的创造性的一面,一方面具有浓烈的批判意识。在他的世界里,纯真与复杂相间,深切与平和交汇,精神结构是极其神异的。

鲁迅表现爱的时候,是在最悲愤的文字里。而幽默的语调里,也含有闪闪的泪水。熟读《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的人,都可嗅出他深广的情思。那种情感的表达方式,过去是很少有人拥有的。周作人在表现悲欣的情感时,是常人的智慧,你一点不觉得奇怪。可是鲁迅的精神是腾越的,从泥土里生出,在高远的天地里翻转。那就表现出意识的高度和思想的高度。在描述人物形象时,是俯视的,看穿了灵魂里的一切。像阿Q那样的形象,其表现的态度里是爱恨交加,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者正是。鲁迅的表达方式有时不能用是与不是来解释。他的智慧是超出线性因果的联系的。你看“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多么反逻辑。“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类似的句子,我们用常理能够理解么?理解鲁迅,必须意识到表达的反世俗与切近世俗。这是个悖论,但他穿越了这个悖论。他同代的知识分子和后来的读书人觉得无法与其并驾齐驱的原因,是思想的构成不在一个层次里。

鲁迅的思想有表层的,也有隐层的。他文字里有许多暗功夫,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比如他读文字学的书很多,却很少谈及,那些都隐含到文字的背后了。他关注考古学,却不在作品里运用这些,但在随笔里,偶一论及旧文明,则是现代的眼光,科学理性的光暗自闪烁着。他藏的西方版画和各类美术品多矣,却从没有写过一篇研究的文章,但他作品里明暗相间的审美精神,都是吸取其精华的表现。他平时很关心自然科学知识,你看他藏书中有关天文、地理、医学、心理学的著作,都隐含着思想的波澜。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东西,却形成了他精神的底色。总的说来,鲁迅有专的一面,比如文学的修养,更主要的是杂家的一面,对各类学说都知晓一点。他常说读书要随便翻翻,对自己的眼光大有好处,不是夸大的说法。先生在读书与写作里形成的气象,我们的确还总结得不够。还有一个问题,人们一直不能解决。鲁迅首先是消解自己的,对生命有种苛刻的一面,认为自身存有问题,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一面自戕着,一面求索着,渴望着新人的出现,向着虚无和黑暗宣战。可是中国的读书人,向来是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于是自恋和恋人纠缠着一生,久久地趴在地上。鲁迅是飞腾的,抖落了一切尘土,自由地飞动在精神的天空上。我们什么时候能像他那样不为俗物所累,坦然地思考和坦然地书写,就不会有离他很远的感觉了吧。

许多年来,张中行对鲁迅的传统敬而远之,自知自己不是那传统的一员。他喜欢周作人,乃是心灵相近的缘故。记得他对我说,周作人偏于疑,鲁迅偏于信。似乎是对前者更爱一些。但其实鲁迅也未必不是怀疑主义者。他有点像罗素所说的孤独地思考,且有人间的情怀的那类斗士,我们俗人是学不来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张中行和那类超人式的智者比,终还是有距离的。远离尼采而亲近罗素的人,大概都有一点这类的特点的。

地下室里的张中行 篇7

那时,张先生已经80出头,每星期二换两部公交车到出版社去,帮着看点稿子,然后就在招待所住两夜,星期四一早再换两部车回北大的住处。他在《读书》上的连载已经引起了读者的反响,所以推荐我去见他的朋友问我:你想见余永泽吗?见我没回过神,又说:就是张中行,不过你见他面可千万别提余永泽。

我当然是提了,谁熬得住。当时也没有人告诉我,张先生在“未名四老”或者“燕园四老”里占着席位;我不学无术,亦不知道他是国学大师,只当他是一位有学问的退休老编辑。再说了,当时年轻,年轻就有放肆的权力,所以,我竖子不可教地问上门去,《青春之歌》写的就是您吧?他淡然一笑,说,我不会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对人生对世事,我会在下一部书里说清楚。下一部书正在写,叫做《顺生论》,我出了会寄给你。我并没有真的以为,他会记得把一部还没写完的书,寄给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所以,后来收到他自己包裹自己跑到邮局寄来的《顺生论》,我自己倒快忘了当时地下室的谈话。

现在,张先生走了,媒体说他是布衣大师,彷佛他不应该是布衣,或者他自己不应该安于做个布衣。看新闻,张先生的葬礼也称得上隆重,但是,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地下室的那种安然自得,觉得还是“老编辑”这个身份适合他,虽然他的学问后来我也深有领教,不过,他那高深的学问,却从来不唬人。

我还记得当年和他聊天,问过他一些作文技法之类的问题,张先生举自己的例子,当年顶头上司叶圣陶先生对他说:好的文章,你在这屋念,那屋的人听见了,不以为你是在念文章,而以为你在说话,这就是作文的最高境界。说完,他又是淡然一笑,我想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做到了。所以,张先生的学问和他的文章一样,谁都能看得懂,他只用明白话讲人生的道理。他的学问我这里没资格谈,记得的是他朴素的人生教导,他说,老婆有四种: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可意的不多,不可忍的就离了,大多数人介于可过与可忍之间,他自己就是。

后来在报上看到记者采访他,记者问他《顺生论》中提到的“利生”“避死”,何以为善?这与“贪生”“怕死”何异?他的回答很张中行:“如果只有说假话才能活,我就说假话。因为说真话便死了。甚至需要无耻、不要脸才能活,修养到了也可以做。只要良心不亏,要想办法活着。这不是什么软弱,只有小民活好了,这个社会也就安定了。”

张先生的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只要可忍,就可过。将近百年的风雨沧桑,任由嬉笑怒骂,他一直活在自己营造的荒江野老屋中,后来这间屋子庇护了多少天下同道,没有人知道。所以,我想他的哲学是小民的哲学,至于你要问为什么?不为什么。

但是,在这个利己主义大放光芒的时代,突然大力祭奠张中行,我总觉得有点可疑,要知道,他的小民哲学,对抗的是高调大我,而现在,G大调的青春之歌早就没人唱了,全是小小小民,祭起张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摘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永远和三秒半》 作者: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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